我落榜了,可不敢对她讲不复读。因为班主任对她说,这娃,潜力大,再复习一年肯定能考上。
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,打扫庭院,然后胡乱吃点儿,拉起山羊就去田里干活。晚上早早把羊牵进羊圈,然后就在灯光下纳鞋底……
送我去补习班那天,我很早就醒来了。月亮极大极圆,洁净的月光穿过白杨树的枝丫,随意洒在庭院,形成了影影绰绰的光斑。
她靠在白杨树上,见我从房间出来,跑进厨房,龇牙咧嘴吸溜着从锅里端出羊奶,还有一小块葱花油饼。
碗太烫,也不衬块抹布,我埋怨。我吃饭的时候,她埋头收拾我的被褥和日常用品。网兜里是搪瓷脸盆、牙缸、牙刷、碗筷,那是准备让我住在补习班。
她用自行车驮着行李,佝偻着腰,走上蜿蜒的小路,在黎明里拖着长长的影子。远处一层一层瘦瘠的山梁,也佝偻着腰,和我们一起向前移动。
我轻轻跟在她后面,翻过山冈,就到了乡上。我们把自行车寄放在亲戚家,然后花两块钱,坐三十分钟公交车,就到了县城。
补习班不大,离高中不远。到了补习班,她开始铺床,收拾完所有东西。她将一绺头发拢到脑后,如释重负地说,你进去吧!
我看着她消瘦的背影被金色的晨曦湮没,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情感。她嫁给父亲时我已经九岁,她送给我的礼物就是一双千层底布鞋。还说布鞋吸汗,不累脚。我穿着布鞋转圈,惹得她和父亲在一旁直笑!
她不生育,所以才爱我——我一直这么认为。记得亲生母亲在世时,最想盖一座小平房。可是房盖好了,母亲却得癌症去世了。母亲没有享一天的福……
补习班的老师很和蔼,上课也很认真。不过管理有点混乱,每次早晨点到之后,就不再检查人数。我在点到之后,偷偷溜到大街上胡乱闲逛,终于迷上了网络游戏。
我想我就是一棵树,一棵白杨树,浑身是芽也无法在城市的水泥地板上扎根,索性随心所欲放纵自己。
白天,我上课睡觉。晚上网瘾犯了就去打游戏。补习学校的院墙不高,里外都有几棵大树,那些遒劲的枝干就成了我的梯子。大暑那天,天气酷热难耐,我的网瘾又犯了,等夜深人静,我又偷偷溜出去。
到了网吧,揉了揉眼睛,掏钱买磁卡,就朝自己经常坐的座位走去。
热气哄哄,臭气哄哄的网吧,坐满了人,都戴着耳机,眼睛盯着电脑。没有人抬头看我,我常坐的座位已经有人,看模样已经像玩累了,用一件旧衣裳蒙着头睡觉。消瘦的躯体,佝偻着腰,趴在那儿一动不动。走过几步,隐约闻到羊奶的香味,我不由得吸了一下鼻子,绕过最后一排,依然选了一个挨墙的角落。
“嘘……嘘……”那人看起来真累了,打起鼾来,旁边一个少年,用胳膊肘撞她。鼾声戛然而止,那人抬起头,衣服掉在地上,露出一头花白的头发。
“你有病啊,在这儿睡觉!”少年推搡。那人不停地说着“对不起”,点头哈腰道歉。拉扯之中,桌旁的布兜撞到地下。羊奶瓶碎了,奶汁四溢,淋淋漓漓弄了她一身。她却不管不顾,去捡拾滚落的布鞋……
那少年摇摇头,白了她一眼,嘴里不干不净说着什么,继续埋头打游戏。
我的心忽然很疼,像被针刺了一下。那人穿的衣裳是我穿旧的,那些花白的头发曾经陪着我从乡下走到城里,那千层底的布鞋是一针一线缝成的……
她打扫完脚下的碎片,拧干衣角,四处张望了一下,重新趴下。
我贴着墙壁,蹑手蹑脚走出网吧。小巷里,是我“吧嗒”“吧嗒”的奔跑声。月光洒下银针,刺得我眼睛酸痛。
灰色的院墙,在月光下绵延,像风里的兽脊;昏暗的路灯下,她的白发,泛着月光,在小城里摇曳。(申宝珠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