跨过柳溪上窄窄的石板桥，再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，就能看见我家那座泥墙合围的院落。与其它农舍相比，并没有什么不同，但因院内两株一红一白的梅花树，却让这里有了别样的风致。
梅花一开，我家的院落就美起来。红梅狂放不羁地挺立在院门边，枝干虬曲苍劲，形若游龙，不甘囿于院落的枝桠，高举着朵朵明艳如火的花儿，似乎要将严冬融化。植根于院角的白梅则幽清恬静，超凡脱俗，那晶莹洁白的花朵如玉缀疏条，雪凝枝上。
梅花一开，村里的信件也如花儿般多了起来。不识字的老人们常常进院来请爷爷读信回信。每当有人问起“蒋家的梅花开没有？”爷爷就会以几朵梅花作为回复。远方的游子收到梅花就会明白：回家过年的日子到了！
梅开时节，爷爷的挚友柳二爷来得特别勤。两个爱梅成痴的老人以在树下对弈为乐。一院风动，梅花盈盈飘洒，黑白棋子清冷脆响，那随风微晃的青布长衫，则让他们有了些许仙风道骨的气韵。每每耳畔响起“宝鼎茶闲烟尚绿，幽窗棋罢指犹凉”的吟诵声时，我便知道柳爷爷兴尽将返，正在拱手告别。
寒夜淡云下，为梅花大醉几场是两位爷爷的另一种闲情雅趣。于我而言，能给他俩当酒僮是最快乐的事。红泥火炉上温一壶甜柔的梅子酒，三杯两盏下肚后，那些关于梅花的话题便如开了闸门的水坝，从爷爷口中飞瀑而出。他们讲寿阳公主的梅花妆；姜白石的咏梅词；林逋以梅为妻；昭君魂归故里化为梅。也讲苏小妹“淡月失梅花”；“江南无所有，聊赠一枝春”……那些脍炙人口的历史典故和文坛佳话，皆以梅为载体，与人的情感相通，信仰共鸣。两位爷爷心驰神往之际，还会邀梅共饮、诗兴大发。柳爷爷曾即兴吟道：“蹉跎辗转鬓染霜，一杯浊酒胸胆敞。满腔诗情何处寻？梅舞朔风绕竹篱。”爷爷当即唱和：“不屑蜗角争虚名，勿从蝇头取微利。愿做寒梅傲霜姿，征战风雪得胜归。”他们以梅寄情、以梅言志的诗作，虽未流芳百世，但其人生姿态，至今铭刻我心。
记得爷爷卧病在床的那年，罕见的大雪铺天盖地，梅花却愈冷愈坚，开得最艳，仿佛拼尽了全力。爷爷心系梅花，他对奶奶说：“当年娶你时，我亲手将梅树栽下。如今大限已到，别忘了在我坟头扦插两枝梅，我要在那边继续做个守梅人！”
点点梅花、缕缕清香，伴随着时光旖旎前行。如今，虽然我已定居异乡，但在我的小花园里，年年怒放着的还是从故院老树上接种过来的梅，它们一株红火，一株雪白。每每心绪难安时，我只需静坐树下，便能将红尘的烦扰隔离；只需一抬头，便能望梅如归。(蒋碧秋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