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和母亲吵架了。两个岁数加起来快160岁的人,因啥事闹矛盾?
母亲气鼓鼓地说:“老东西把那口大铁锅打烂了,五十年的大铁锅啊!”在母亲嘴里,“老东西”三个字一直是对父亲的爱称。哦,我想起来了,家里那口大铁锅,的确不该被打烂。说起这事,父亲也是一脸无奈:“我也不想打烂啊!”
如果要说“传家宝”的话,我家只有那口大铁锅才能当之无愧。家里从草房到瓦房再到楼房,五十年来,家具物什基本上换完了,唯独那口大铁锅没被换掉,由此可见它在父母心中的地位。
五十年前,父母结婚不久后就分家了。农村有句老话,结婚就是两个人合在一起吃饭。但家里只有一口锅,父母怎么能分得到?他们一咬牙,从分得的几十斤米中拿出十斤,由父亲背到集市上卖了,换回一口大铁锅。有了锅,就能做饭吃,两个人算是真正有了一个家。
五十年前的十斤米值多少钱?父母也记不得了。但他们知道,这口锅是从他们少得可怜的口粮中抠出来的,是从牙齿缝中硬生生节约下来的,其对这个家的价值,已经远远超过它的卖价。从此以后,这口锅承担起了做饭和煮猪食的任务,父母也围着它转了五十年。
在我的印象中,这口铁锅焖的饭是最让我难忘的。这必须得说到母亲的焖饭厨艺了。农村煮干饭,如果不是做席或招待客人,一般不会用甑子蒸干饭,而是直接用锅焖饭。焖饭讲究火候,火烧大了,饭要被焖糊;火小了,饭又不好吃,更谈不上香了。农村烧柴禾不比如今用天然气,可以控制火的大小。烧柴禾焖饭,那真是一门技术活,我曾因烧不好柴禾被父母批评过多次。
母亲把饭焖在锅里后,用火钳把灶膛里的柴禾压住,不让柴禾烧旺。然后,她就去干别的活。估摸着柴禾烧得差不多了,又塞进新的柴禾,仍用火钳压住。如此几次,饭就焖熟了。
饭的香味自然不用多说,更让我们兄弟几个喜欢的,是焖出的锅巴。用锅铲轻轻一铲,就能铲下一块锅巴来,黄灿灿,香喷喷,闻着就让人止不住流口水。吃进嘴里,那股香味更是弥久不散。如果把米汤倒进锅里,和着锅巴再小煮一会儿,那才真的是人间美味。我在吃饱的状态下还能吃两三碗,直到肚子胀得圆滚滚才罢休。
父母对这口锅的感情,在我看来,有时比对我们还要深。一次,我不慎把锅铲掉进锅里,发出当啷一声巨响。母亲闻声赶来,脸色苍白,看到铁锅安然无恙才放下心,仍狠狠骂了我一顿。
铁锅用久了,锅底会积上一层锅灰。父亲把锅从灶上端下来,用废弃的菜刀刮锅灰。一次,父亲不慎把锅刮破了一个小洞,母亲劈头盖脸一顿好骂。父亲第二天把锅背到集市上,找补锅匠补上。即使如此,母亲后来仍经常拿这事说父亲,父亲只有闷头挨训。
家境一天天好起来,家里的灶台也扩大了,“锅位”变成了两个,但这口锅的地位没变,仍肩负着做饭的重任。说来也怪,另一个“锅位”的铁锅总是不经用,换了几口。母亲很是感慨地说:“还是老锅经用。”
2012年,家里的瓦房换成了楼房,厨房用上了天然气、炉具,那口大铁锅便没了用武之地。但父母舍不得丢,在偏角的临时棚房里专门为大铁锅打了一口灶,隔三差五烧点水,让大铁锅继续发挥余热。
前几天,父亲犯下了我当年的错误,不慎把锅铲掉进锅里,锅底被砸了一个大洞,铁锅终于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。母亲心疼得与父亲大吵一架,父亲百口莫辩,懊恼不已。
我知道,母亲心疼铁锅,是因为铁锅承载着过去的那段艰苦岁月,记载着这个家风风雨雨五十年的历史,那是割舍不下的一段深厚感情。